德国被视为引领欧洲绿色能源运动的领袖。按德国政府的规划，到2050年，全德发电量将有80%来自可再生能源。

 

　　这听起来很美，但现实远比理想残酷：在高吹“能源转型”号角的同时，德国煤电产量去年达到两德统一以来最高值，一座座村庄正在被推平，为开采新煤矿让路。

 

 

　　阿特尔瓦施是德国劳西茨地区的一个迷你小村庄，900名居民、一条街、一所教堂、一家村民志愿者组成的消防所和一片墓地构成了整个村子的社交生活。

 

　　很快，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将不复存在。

 

　　瑞典国有电力企业瓦滕法尔集团计划迁移整个村庄，让推土机和挖掘机进驻，开挖地下的褐煤。

 

　　“他们会把一切都推倒，刨坟地，炸教堂，把树全砍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克里斯蒂安·胡舒加说。他在阿特尔瓦施已经住了30年。

 

　　劳西茨地区位于柏林往南约160公里处，原属前东德管辖，这里除了满目的松树林和农田，地下还蕴藏着数十亿吨的褐煤。1934年以来，为给开采褐煤让路，这个区已有136个村庄被夷为平地。大部分村庄毁损于二战后，前东德政府主要依赖褐煤供电，大大小小的露天煤矿遍布该地区。

 

　　根据德国能源行业调研机构AGEB统计数字，1990年两德统一那年，全德褐煤电厂产出电量约为1710亿千瓦时，当时前东德的许多煤电厂仍在运转。统一后，许多老旧煤电厂被关闭，产煤区的居民以为，为开矿被迫搬迁的事情就此消停了。

 

　　今天，德国是引领欧盟绿色能源运动的领袖和榜样，消耗电量四分之一来自可再生能源。然而另一个事实是，德国仍是世界最大的褐煤生产国，而褐煤是污染最严重的燃料之一，释放二氧化碳的最大元凶之一。

 

　　近十年，褐煤在德国能源体系中的地位悄然回升：2012年，新建的褐煤发电厂装机容量为2743兆瓦，远超同年被关闭的老煤电厂容量—1321兆瓦。2013年，德国产自褐煤的总电量比2012年增加了0.8%，达到1620亿千瓦时，为1990年以来的最高值，占当年所产总电量的26%，而可再生能源所产电量所占比例为25%。

 

　　阿特尔瓦施的村民无法理解，德国政府高喊“能源转型”口号的今天，他们的家园为何还会遭此巨变。“新矿计划使用期限为2030年至2070年，到那时煤电厂压根就不该存在。为了那些不该存在的规划而夺走百姓的安全和未来，这是不对的。”胡舒加说。

 

　　瓦滕法尔集团是德国第三大电力供应商。据德国非营利组织“气候联盟”调查，瓦滕法尔集团在劳西茨地区的开采计划可能迫使1万人搬迁。一个叫普罗席明的小村庄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这个村的120户人家已有约40户装上了太阳能发电设备，农田里竖立着风力发电站，村里还有个企业从事将农业肥料转化为沼气的生意。这个村本应是“能源转型”的典型，如今却要让路于一个新煤矿。

 

　　新一轮褐煤开采热并不限于前东德地区。在西部莱茵兰地区，因为德国RWE电力集团开采褐煤计划，一个叫因默拉特的村庄已经成了“鬼城”。

 

 

　　瓦滕法尔集团也在其他地方投资建设庞大的风力发电厂，但对它来说，没有煤炭的未来不可想象。该集团的褐煤矿项目运营总监乌韦·格罗塞尔说，所谓优先发展可再生能源，只有将煤电作为基本保障的条件下才谈得上，因为和太阳能、风力等清洁能源相比，煤是唯一能够持续不断供电、根据需求调节产出的能源。“一旦（可再生能源）供不了电，我们可以补上，每天24小时，一年365天。”

 

　　便宜又好用，是煤作为能源的显著优点。在产煤区，煤矿开采业还牵涉成千上万人的生计，因此得到工会和地方政界人士的强力支持。在“能源转型”旗帜下，德国煤电产业如此蓬勃发展，环保界人士感到莫大（博客，微博）讽刺。

 

　　设于柏林的智库“阿戈拉能源转型”电力市场分析师帕特里克·格赖兴指出，2013年，德国出口电量创下新高，达330亿千瓦时，其中大部分产自褐煤和无烟煤电站。在海外投资的燃煤发电厂不断挤压当地燃气发电厂的生存空间。

 

　　尽管德国的太阳能和风力发电规模快速扩大，二氧化碳排放量却在上升。2014年，德国人电费账单上的减排附加费将为新能源事业贡献235亿欧元左右的补贴，按一家四口计算，平摊到每户德国家庭将近220欧元。

 

　　格赖兴认为，二氧化碳排放增加的原因，归咎于欧洲排放成本过低，各国政府应该大大减少发放排放许可证的数量，拉高排放价格。

 

　　绿色和平组织的杰拉尔德·诺伊鲍尔说，德国执政的社民党应该采取坚定措施，阻止这股“令人瞠目结舌的采煤热”，“采煤热眼下正威胁着德国在环境保护和能源革命领域的信誉”。

　　顽固的抵抗力量

 

　　褐煤之外，德国无烟煤产电量也在增加，2013年达到1240亿千瓦时，比前一年增加了80亿千瓦时。同期，天然气发电却下降100亿千瓦时，仅为660亿千瓦时。

 

　　增加的煤电产量迅速弥补了德国2011年关闭8家核电站造成的产能损失。而天然气发电虽然更清洁环保，但因运营成本过于高昂，利润微薄，显然难与煤电抢占市场。

 

　　德国政府早在2002年就出台核电退出计划，打算在2022年之前关闭德国境内所有核电站。默克尔2005年上台后，原本从气候变化及经济角度考虑，决定暂缓推行该计划。然而，2011年日本福岛核泄漏事故坚定了德国放弃核电的决心。

 

　　2011年以来，核能发电量确实下降了10%。一些业内人士认为，正因推行核电退出，可再生能源短时间内无法补足核电留下的供应短缺，才使得化石燃料在能源结构中的比重有所回升。环保界尤其担心褐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因为它是煤炭中单位二氧化碳排放量最高的一类，而它的廉价更增加它对生产企业和消费者的吸引力。

 

　　不过，关心阿特尔瓦施命运的人认为，褐煤发电兴盛不应归罪于核电退出，因为开采褐煤而推平阿特尔瓦施的工程早在2007年就开始规划。“核电退出与煤电退出之间并无联系，来自整个煤电产业的抵抗势力十分顽固。”位于汉堡的智库“世界未来理事会”气候与能源司司长斯特凡·舒里希说。

 

　　在距离阿特尔瓦施32公里的工业小镇科特布斯，游说团体“支持劳西茨褐煤协会”去年发动了一场请愿，征集到6万份签名，支持扩大劳西茨地区的煤矿开采规模。

 

　　该协会负责人沃尔夫冈·鲁皮埃佩说：“煤是这个地区的发动机，这个体系一旦崩溃，这里就剩不下什么了。我知道它不是好东西，但对这里的人来说，没有工作就没有未来，他们的家园也会随之失去。他们将不得不到其他地方谋生。”

 

　　科特布斯市长弗兰克·希曼斯基是坚定的褐煤开发支持者。他在去年12月发表的演说中说：“在可预见的未来，传统发电站作为国家能源结构的一部分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大家争论褐煤的未来命运完全可以理解，但请记住，劳西茨地区的大多数百姓站在富于传统的煤矿行业一边。”

 

 

　　瓦滕法尔集团估计，在阿特尔瓦施和邻近两个村庄的地底下蕴藏着2.5亿吨褐煤。公司发言人托拉尔夫·席尔默说，欧洲能源需求年年看涨，目前已开采的褐煤矿最多10至15年就会消耗殆尽，当前争取新矿开采权是为了保证未来供应，“这种事必须提前规划好，至少要考虑到10年之后”。

 

　　在宣传册中，瓦滕法尔集团承诺另择地点重建一个阿特尔瓦施，将全数村民迁移过去，并保证按市价补偿村民，新建的居所将与原来的房产等值等面积。

 

　　但这并不是阿特尔瓦施村民想要的未来，至少不是所有人。莫妮卡·舒尔茨－赫普夫纳是州议会中阿特尔瓦施村的代表。她家的谷仓屋顶装了太阳能电池板，她的住所—一栋数百年历史的石屋顶上装了风力发电设备。她丈夫计划买一辆特斯拉电动车，这样他们自产的富余风电就可以派上用场。

 

　　“褐煤（发电）是属于旧时代的技术，从生态学上说很不理性。”她认为，已开采的褐煤矿足以支撑未来数十年的需求，在二三十年的转型期内，有足够时间开发出其他替代能源。

 

　　她说，现在村民们意见不一，老人不愿离开家园，年轻人却不想待在一个前途未卜的地方。“有些人想抗争，有些人持中立态度，也有些人只想离开这里。”

 

　　和阿特尔瓦施村民的未来一样，煤在德国的发展前景暧昧不明。

 

　　“阿戈拉能源转型”的格赖兴说，关于煤炭应该在德国的“能源转型”革命中扮演什么角色，目前仍是个被搁置的议题。

 

　　“这是个艰难的挑战，因为政治家们目前仅仅专注于讨论核能逐步退出与可再生能源逐步进入的问题。我们不曾讨论煤的问题，但我们需要去做这件事，尽管很难办，因为很多地区经济都依赖于煤矿资源。”格赖兴说。（沈敏）